un•Ablazione

红雨

       你相信心灵感应吗。我相信。因为当红雨落下时,我意识到她在楼上。

       我快速而礼貌地拒绝了媒体的采访。奔向电梯间。电梯还在很高的地方,这是世界上最快的电梯,但我等不及了,我要爬楼,在某个楼层搭上电梯,然后再往上。

       她是在那天的前一夜,也就是四天前,从我身边消失的。“消失”在这里用的很准确,因为她走之前没跟我打招呼。她贴心地将第二天我要穿的那套西装挂在衣柜最顺手的地方,然后是厨房里的咖啡机和我的一支钢笔不见了,不过餐桌上有一杯完全冷了的咖啡。可能是她早早起床,在煮两人份咖啡豆的第二杯时机器坏了,现在正送去检修。至于钢笔,事物自己就会消失,你知道的。

       我们还是来说爬楼吧。踩在阶梯上真是令人振奋的经历,因为与地面链接和海拔升高两件事正作用于同一个个体。我自诩为想象力丰富的人,但也必须承认,确定感更能带来具体的感情冲击。实现建筑灵魂的或许是土木工程师而非建筑师。我必须要向你讲述那天在发布会上一位记者冒犯而愚蠢的问题。他问我如此高的建筑是否考虑到了引力场的变化导致的时空伸缩。你能明白这其中的问题吗?他公然对于我们已有的公理提出质疑,宣称时空不是绝对的。倘若我说,或者任何人说,直线是弯的,这人肯定会被大家耻笑。又倘若我对她说我对她的爱天长地久,而压根没有绝对的天长地久时,生活的情趣又将面临何等的丧失。不过我现在正在用我的脚步——据我计算——每秒两个台阶,也就是600毫米的速度,爬升。明白吗?1秒和600毫米。绝对的对应关系。时空带来的确定感正振奋着我。

       当然,抛却那点小小的烦恼,行走在这栋高楼的楼梯间是一种享受。它实在是太高了,因而顶部95%的楼梯间对于这栋楼是不折不扣的浪费。我保留它们的唯一目的只是出于行业标准。任何超过阈值的楼层张示的逃生路线都是跳伞教学。实际上我正背着一个跳伞包,因为我指不定什么时候要翻窗跳下去。在很大程度上,这可能是这些楼梯唯一一次被认真地使用。我把爬楼梯抽象为一种意义层面的怜悯和施舍。同样,这栋楼本身也具有吸引攀爬者的优秀素质,毕竟它本身就是为此而设计的。从底层开始,是百货、写字楼、公寓、酒店……别无二致。可继续往上爬,例如我爬了二十层都没能到海平面的海洋区块,是真正的美景。透过玻璃,楼道里的声音都是蓝色的。但这个大池子未免有些太过空寂,我或许得教物业捉些鱼回来。我忽而想起那座岛。我花了约半天的时间绕回一个砾滩。她还是躺在哪儿。我向她报告了这半天的发现,路修好了,环岛,半天能步行一圈,主要是砾滩和海蚀平台,似乎没有沙滩。小型渡轮停靠不会搁浅。中间的小丘不高,但很陡峭,有山羊敏捷地穿行。是人饲养的,但他们搬走了。她说她不喜欢邻居,我表示赞同。她把重心压往一侧,抽出另一侧的手臂,指向海平面。

     “海会吞掉你的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   我对这句话充满诧异与不理解。我没有追问,因为出于我对她的认知,她会用微笑搪塞过去。不过奇怪的是,在此后的许多时日里,这句话处于被遗忘和被记起之间,如波罗的海的浪在我脑中滞留。不过我终还是记起来了。在超过二十层的海里,我被吞掉了。

       我爬的很快。请记住我正赶时间。我赶在日落前跨越了海洋、平原和丘陵区块。当我抵达热带雨林区块时,我察觉到我的进度有些超乎预期。不过更超乎预期的是,土木工程师正在热带雨林层煮咖啡。他煮了三杯,已经凉了。手冲壶的漏斗上还有可供两人的咖啡粉。桌子上还有些咖啡豆。看得出来,他是从雨林的造景里摘下来的。我对这种行为持反对态度。不过反正在雨林里种咖啡豆也是他的提议。甚至我家的咖啡机都是他推荐的。他邀请我坐下喝杯咖啡。我拒绝了,理由是天色晚了,我得睡觉。不得不承认的是,在这种情况下拒绝一杯咖啡是很令人迷惑的决定,因为我可能得连夜赶路。但事后证明,这个时机是巧妙而正确的。刚辞别土木工程师,我便与电梯会合了。我刷了工卡,按下最顶楼。

       电梯向上呼啸时,我问自己,我相信心灵感应吗?不仅因为我正追逐着内心形而上的感知做一件略显疯癫的事,更因为我因此忽略了一件明显超出我认知范围的事。当我逆流而上拨开红雨追寻她时,我没有注意到雨为什么是红色。而当我在电梯里享有了片刻的停滞时,这个问题立马呈现出来。事实上不止这个问题,你会发现之前的许多事都不太符合常理。我们的感知正在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。电梯冲出云层。透过玻璃我看见月亮无可辩驳的皎洁。那一刻我意识到红雨停了。但这次感知与以往不同,它是一个破碎的过程。“红雨”“停止”如同两个独立的电磁脉冲被我的神经译作一串信息。不只这次,而是那天从头开始的一切。所有整体的影像被拆分成破碎的语素,然后跨越时空进行组合。我感觉界限正在融合,世界以我未曾体验过的一体的形象呈现。世界从未如此团结。我感知到窗外一根细长的金属物反射了月光。我想你该明白了。为什么雨是红色,为什么两份装的咖啡豆是一杯和三杯,为什么电梯在那么高的地方,为什么没有工牌的她在那么高的地方,以及我的钢笔去哪儿了。因为她在上面。因为我不是她最后一个拜访的人。无论她还是咖啡机,我都只是租赁,我从未拥有过。我抬头,一个黑点正在视野中逐渐扩大。我按下接下来好几个楼层的按钮。电梯紧急制动时我抓起羊角锤捶碎了电梯的玻璃。我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有羊角锤。但我很快明白了。因为不是每件事都是供我理解的。我所接收到的,是羊角锤砸碎玻璃的“响”,是电梯紧急制动的“失重”,是玻璃划破身体的“痛”。我感到大腿肌肉的“发力”。我开始坠落。

       我接着她了。但我不敢认出是她。我是说,她与我的她有着一样的面容和身材,只是有些失血后的干瘪。但她传递给我的感觉变了。此刻的她是破碎而拙劣的。与她相拥的浑圆感与归属感不再有了。更重要的是,我问她想要先走吗。换做以前,我是不可能这么对她说的。而坠入云层的那一刻,我怀中的她更像是在恳求我问出这句。她答应了。她当然不可能说话,但她让我明白她答应了。于是我放走她,然后打开了我的降落伞。我离地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。事实上我可以荡着伞到达很远的地方。我就着手表上的指南针,把自己扭到面朝南的方向。这是因为南方更加温暖,因为自北向南的季风会把我带到更远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在爬了一整天的楼后,我开始了更加漫长的下降的旅程。这个过程起初是无趣的。我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飘过了丘陵和平原。并且根据我的估算,我下降的高度还未过半。当我在距离岸边十来公里的上空时,故事发生了。我望见遥远的海平面上有一点亮光。我掉转航向向那边飘去。但是亮光并没有变大。它稳定在海与天空交界的地方。不过当黎明破晓时,我可以看清那点亮光了。那是一座孤岛上的篝火,在天亮时被扑灭了。我渐渐看清,火堆旁躺着一个人,应该是位女士。之后又有个人影走到女士的身旁。他们开始交谈。女士说了些什么,男人点了点头。随后女士伸出右手指了指面前的海。我此刻注意到了这位女士的着装。那是一件抹胸长尾礼服。撒着金属亮片的群青色丝绸把上半身裹得很紧,在腰部往下缓慢舒展,塑造出很美的长裙线条。这套礼服背部接了淡蓝色的薄纱。女士把原本压在身下的薄纱抽出来,盖在身上。这么做或许是为了防晒。毕竟岛屿上繁茂的树木指示着当地偏向热带的气候。我听见男人问什么意思。女人笑着说我今天难道穿的不像是海吗?当我听到这句话时,我如同向下俯冲的隼般快速坠落。我落进海里。

       然后我醒了。我看了下手表。上午十点,面朝正南。我不知道我离岸边有多远。不过也没关系,反正我只是往南走。更重要的是,我开始询问自己,我相信心灵感应吗?因为我突然觉得,她在等我。这很符合常理。毕竟她下降的速度要快的多。我的信念愈发的坚定。我开始搜寻海平面上的一切蛛丝马迹。最开始的时候毫无收获。除了一艘东南方来的渔船,涂着高楼的商标,可能是物业来抓鱼了。在我下降的第三天中午,我惊讶地发现我回家了。我的房子就坐落在我脚下。我开始控制降落伞盘旋。这又耗费了我不少时间,但我明白这是值得的。我内心的号召越来越强烈,在傍晚着陆时到达了顶点。我落在了砾滩上,把旁边的渔人吓了一跳。我这儿会长水果,有些渔人会来采摘。我对此并不在意,不过这位好像是新来的。他问我是谁。我说我是这儿的主人。从高楼上跳伞下来了。那里很高,我爬了一天,跳伞又用了三天。他耻笑着说这儿十年前就没人了。你在那么高的地方,时间会变慢吧。我感觉被冒犯了。不过我理解。他是新来的,恐怕还以为我是我们那时候发现的山羊的主人。你看,我们在这点上还是达成了一致——不喜欢邻居。

       我没回答,转身走向屋子。他大概以为我是怪物吧。可是我又突然想到,如果世上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怪物。如果他们在海里捞出一个“我”。如果他们都装作看不见我,听不到我。我是否就是死了?我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,因为我以为天长地久就是天长地久。可当我在下降时,我觉得天空变小了,而眼前的小径荆棘阻拦,我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来保护我的西装。这是她亲手为我放在衣柜最顺手的位置的西装。我明白这是她在等我。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有一点我还不明白。为何我如此笃信我的预感。不过在推开门的瞬间我了解了。她的辞别与迎接不过是我离开了又回来而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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